工作的意義
部落格好久沒更新了,因為我在4月初去了日本京都一趟。
這趟旅途除了意外看到滿開的櫻花、櫻吹雪之外,還考察了日本水手服的發源地:平安女學院。不過還有個意想不到的收穫,就是在陶藝家河井寬次郎(參考這裡)紀念館,展開了一場探尋工作意義的思考之旅。
河井寬次郎紀念館,是他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家。位於京都清水五条,是1936年建成的日式老房子。
我曾經在〈上班的意義〉(點這裡)這篇文章中說:「工作不一定要上班,上班不一定在工作。」
那時候我想的是,很多人每天上班、加班,感覺自己很忙,但每當夜深人靜時,回想起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?似乎只是渾渾噩噩地做一些、被給定的事情。
「我真的應該這樣下去嗎?這樣下去要到什麼時候呢?」很多時候,我自己也有這樣的疑問。
這樣子每天上班,真的算是在工作嗎?
工作到底是什麼東西?
工作除了賺錢,難道沒有別的了嗎?
想像中完美的工作,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?
自從去年離職以後,我一直在想這些問題。直到今天,才開始有了一些眉目,於是我把目前的想法,寫成這篇文章。
去年5月離職的時候,我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:「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的?」
那時我覺得人生已經被工作淹沒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,所以做每件事的時間都不夠,雖然心想「沒關係,稍微加個班就可以做完!」但你規畫好的時間老是會有人干擾,上班時間不斷有臨時需求出現,這邊開個會、那邊幫個忙,轉眼快下班了,才終於開始有空做事。
不過,就算常常要加班,我還事覺得:「嗯,我這麼辛苦為工作付出,其實滿有成就感的,看吧,我是多麼努力呀!」
我不斷給自己的心理打嗎啡,直到……直到有一天,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壞掉了。
「嘴巴說不要,身體倒挺誠實的」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,雖然我的心理還想做更多,但是身體垮了的訊息,讓我不管也不行。
我並沒有得什麼大病,只不過是一個病毒型感冒,就讓我在床上躺了3天而已。
沒有周星馳那麼誇張,但我覺得自己也滿喪心病狂的了。
那3天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,一吃就想吐,我能感覺到,吃進去的東西卡在胃裡,我的胃已經失去消化的功能,它一動也不動地,在我身體裡靜坐抗議。
吃下的東西無法進入消化道,所以身體只能把它們都吐出來,前幾天已經吃的東西則是一瀉千里,3天之內,我的身體裡似乎什麼都沒有,腦子卻還有一個想法:「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的?」
(其實那3天的第一天,我還是趕出了一篇爛爛的稿子,剛好在截稿期生病,我覺得很對不起同事,也很感謝把我趕回家休息的老闆。)
我開始想:
「我為什麼讓工作淹沒了生活,還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偉大?」
(必須聲明,有很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問題,跟公司或老闆沒有太大關係)
「我每天做得團團轉的那些事情,真的算是工作嗎?」
「工作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
「我的成就感、我的滿足感是什麼時候開始不見的?」
我試著用最直白的方式思考這些問題。
河井寬次郎的名言:「此生是為了找尋自己而來,此生是為了遇見自己而來。」
人在世界上,最基本的任務是養活自己(不想活的人不算在內),我們為了存活下去,每天要做的事情,就是工作。剛開始我們打獵、採果、種植作物,後來我們去上班、賺錢、買東西吃、買房子住。
我們生存在群體的社會,每個人都會和別人互相影響,因此,一個人的「工作」(你做什麼來養活自己)開始變成一種「身分」,讓別人認識你,知道你在做什麼(你是誰)。
突然想起,國中學英文的時候,當老師問我:「What are you?」我不是要說「I am human」而是要說「I am a student」,我是什麼?我不是人,我是一個學生。
我想,一個人的工作,也許應該是他對其他人產生的幫助,或者說對社會的貢獻也好。總之我們無法隔絕於其他人而活,因此你幫我、我幫你,你擅長的事情變成你的工作,我擅長的事情也就是我的工作。
對別人來說,我的身分,就是我的工作;我的工作,就是「我是誰」。
鐵臂神拳.米大彪(右)。「鐵臂神拳」就是他的「工作」,江湖就是他的職場。
如果你有看過電影《臥虎藏龍》,一定記得玉嬌龍在小吃店裡被「眾大俠」找碴的片段:
「在下『鐵臂神拳.米大彪』聽聞有高人在此,特來請教……」
「我是『冀東鐵鷹爪.宋明』,這位是我大哥『飛天豹.李雲』……」
「我乃『鳳陽山魁星五手.魯君雄』!」
玉嬌龍不屑地說:「你們名字也太長,誰記得住?」
行走江湖的大俠見面時,要報上名號(冀東鐵鷹爪)來讓別人知道:「喔,原來這個人是在幹嘛的!」現代人見面時會說:「我姓李,在仁寶當財務經理」道理也是一樣。
但是當名號、身分出現了,我們又希望得到更高一級的名號、更被羨慕的身分。
這位「冀東鐵鷹爪」慢慢地想要變成「冀州鐵鷹爪」(資深經理)、「河北鐵鷹爪」(財務副總)、甚至是「威震中原鐵鷹爪」(總經理)。然而,「江湖」或許就像我們工作的「職場」,最後的情節是多半是「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」。
威風武林的大俠,其實厭倦打打殺殺的日子,心裡只想回家抱老婆、生孩子,最後在兒孫的包圍下安詳歸天。然而,一路從冀東打到威震中原之後,也由不得你不打下去,退隱江湖談何容易。
武俠小說裡的高手,都想退隱江湖,卻求之不可得……
本來只是「為了活下去」的工作,變成一種身分、變成名號、變成愈來愈高級的「What you are」了之後,我們偶爾會迷惘,這種日子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?
身為一個人,除了活下去、工作、提升名號的等級之外,還有更多應該做的事情。
陪父母聊天、跟女朋友約會、學習新知識(以免被江湖淘汰)、維持健康、偶爾自問「是否應該換一個身分?」……這些事情理應和工作一樣重要,但我們卻常常忽略,直到失去才後悔莫及。
真的看見父母變老、女友移情別戀、遇上中年危機、生了場大病(我就是),或者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醒來,發現自己有好多想嘗試的夢想還沒試、想做的事情還沒做,但已經「身不由己」。
工作就輸了啊……是嗎?事情哪有那麼簡單。
離職之後,有一段時間我完全抗拒工作,我認為自己已經把過去幾年「努力的配額」用完,我要好好揮霍時間、浪費青春,把沒有好好活到的生活彌補回來(咳,以為自己還17歲)。
我認為過度工作,降低了我的生活品質。但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。
我的第一個體會是:發現完全不工作的時候,其實心裡非常害怕。
因為我失去了名號、失去了身分、失去了對社會的貢獻、失去了幫助他人的能力。我不再是「冀東鐵鷹爪」,即使我的鷹爪功還在,只要我不工作,就沒辦法讓其他人認識我,讓我在社會上立足。
我的第二個體會是:以前的我把「工作」和「生活」分開,所以認為是工作占據了過生活的時間。但現在我才發現,原來「生活即工作,工作即生活」。
工作,就是我們為了活下去,每天在做的事情。所以,把健康顧好也是工作、陪父母出遊、跟女朋友約會也是工作、自我進修是工作、完成自己的夢想更是一種工作。
所以,沒有什麼「工作與生活平衡」的問題,我們有的,只有「工作與工作平衡」的問題。
「想發現新的自己,就去工作。」我在河井寬次郎紀念館,體悟最深的一句話。
離職一年來,我讀書、旅行,發現無論西方與東方,都有著類似的說法。
管理思想家查爾斯.韓第(Charles Handy,1932~)在《你拿什麼定義自己》這本自傳裡說到:「工作與生活的平衡,在我看來是個誤導人的講法,因為這個說法暗示工作和生活是兩件不同的事。……生活的絕大部分就是工作,有的部分單調無聊、有的部分賺很多錢、有的部分本身就值回票價。關鍵在於『工作的平衡』。」
韓第在49歲時,決定離開他工作的組織(倫敦商學院),成為一個靠個人能力生存的個體戶(他的能力是寫書和演講)。他認為,在組織中工作,意謂著把時間賣給公司、接受它們對於成功的定義,把「我到底想要什麼?我自認為什麼是成功?」的心靈追尋放到一邊,讓金錢、地位伴隨著職務而來。
他成為個體戶之後,發現自己必須嚴肅地面對「人生意義何在」的問題,自己規畫自己的生活,他要讓自己的工作有使命感、有一個發自內心的目標。否則就會像許多公司一樣,只是為了掙扎求生,工作一點都不有趣、沒有熱情。
經過思考後,韓第把自己的工作分為4種:
1.賺錢的工作:只是用來維持生計、純粹為了收入而做(常常一點也不有趣)。
2.家庭工作:洗衣、燒飯、教育小孩、打掃、陪伴父母……。
3.奉獻性工作:回饋社區、當義工,成為一個對社群有貢獻的人。
4.終身學習工作:讀書、寫書、研究有興趣的事情,讓自己持續成長。
韓第認為,這4種工作要維持均衡(每個人的比例不同,有些人希望多賺點錢,有些人可以少賺錢、但多和家人相處),所以,其實沒有工作和生活平衡的問題,因為「不同類型的工作混和在一塊,做起來就愉快了。」
韓第說,沒有工作與生活的平衡,因為工作與生活其實是同一件事。
河井寬次郎(1890~1966),日本陶藝家,民藝運動的旗手。年輕時曾經追求技巧華麗的作品,31歲時,作品展大受好評,卻反省說:「我的作品就像衣服或化妝一樣,內容倒底怎麼樣呢?到底留意了哪些東西呢?」而中斷了陶器製作長達好幾年。
9年後,他終於打破沉默、再度舉辦作品展,這時已經轉為探尋「實用之美」的目標,從日常生活的用品中,找出樸素但奔放的創意,並且和許多藝術家一起推動民藝運動。晚年他辭退了日本政府贈予的文化勳章、不接受人間國寶的封號,終身都以「無冠的陶工」身分活著。
4月初,我在京都的河井寬次郎紀念館,看見這位陶藝家的許多字句,包括:
「生活即工作,工作即生活。」
「所有的事物,都是自己的表現。」
「想要發現全新的自己,就去工作。」
「赤裸地工作,因為工作是赤裸的。」
「不踏上道路的人,讓足跡成為道路的人。」
河井寬次郎說「生活即工作,工作即生活」,因為工作就是我們活著每天所做的事情。
韓第與河井寬次郎,生存在西方和東方的不同時空,但他們都是工作的哲學家,不約而同地認為「工作就是生活」。讓我發現自己過去的盲點。
其實,我不應該有「生活被工作淹沒」的憤慨,反而是我對「工作與生活」的想像不夠。
既然我們每天所做的事情,就是工作,工作就代表著我們是誰、我們活下去的方法,以及我們是誰,那麼,我們又怎麼能把「工作」交給別人決定,不好好思考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呢?
也唯有如此,我才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某個晚上,感慨於自己總是做著別人給定的事情,除了賺錢到底還剩下什麼。
我必須工作,也必須休息;我必須賺錢,也必須陪伴父母,更必須設法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情。我必須打拚,但也不用太拚,因為工作(舊的定義)並不是全部,只是一種生活方式,「工作=生活」(新的定義)才是我的人生。
我的人生過得好不好,只看我怎麼規畫自己的各種工作(新的定義)。賺錢多、賺錢少;夢想多、夢想少,並不是沒有彈性、被綁死的宿命,人生很長,我們隨時都能選擇應該完成的部分工作。
這是2013年的4月,我在京都,找到的「工作的意義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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